不說加油，也不要集氣

在我的臉書朋友裡，有一個從未謀面，但已經互相往來好幾年的臉友。

她是重度憂鬱症患者。

我知道她一直有在看我的臉書，最近她狀況又變嚴重了，看她寫在臉書上的文章多次提及她覺得活得好累。

我想要跟她講幾句話，但這篇文章我有預感會寫得很長，沒耐心的人不要看喔，哈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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應該有些人知道，我曾經因為照顧生病的家人，而跟公司申請留停兩年。

這件事情我不太會拿出來講，只是有人問的時候我也不會隱瞞就是了。

但約克很不喜歡提及，覺得這侵犯了他的隱私，所以今天有看到的人拜託也不要白目地去問約克（不管你以為你跟他有多好都一樣！拜託！）。

總之在那兩年間，我學到了很多，最主要的是對生命的態度和想法。

剛住院的時候，因為接觸到的都是生病的孩子，大部分的孩子們都是這樣的，打藥的時候很痛苦、會哭會掙扎，但是事情一過了馬上又能嘻嘻哈哈。

所以雖然是病房，我仍然很樂觀，覺得大多數的孩子都還是能好好的活下去的。

直到第二次住院。

我還記得那次我睡最外面那床；中間一床是年紀稍微大一點的孩子；最裡面那床，則是一個據說曾經移植過治癒了，但是又復發的國中生。

其實生病的孩子們因為免疫力很低，在治療時需要盡量減少探訪。

但那床孩子不知道為什麼每天都有不同的訪客前來，除了他們的親友之外，還會有一些慈濟的志工進出，一來就是陪那個媽媽談很久。

我剛開始是有點不開心的，覺得那麼多人進出，要是帶了病菌影響到我們家的孩子怎麼辦呢？但也不能說甚麼，畢竟那是人家的自由。

那個孩子很乖，也不玩手機，白天是媽媽陪，陪的時候會看書，有時候和媽媽玩撲克牌；下課的時候爸爸會帶著妹妹（還是姐姐我有點忘了）一起過來陪他，然後晚上睡覺的時候就改爸爸陪。

我不太清楚他的狀況，只知道他晚上常常痛到睡不著，會呼喚已經睡著的爸爸：爸爸！幫我搥搥腳！我的腳好痛！

然後讓全寢室的人都沒辦法睡好這樣。

但我不以為意，繼續陪著孩子治療，有說有笑，天真的覺得死亡離我很遠，在這邊的孩子只要忍一時辛苦，終有一天會好的。

就這樣過了幾天，直到有天晚上，那孩子突然出狀況了。

我聽到他狂喊：我的眼睛！！！！我的眼睛看不見了！！！！
爸爸媽媽我看不見你們了！！！！！

驚心動魄，然後就是一群外科醫師匆忙地進進出出，緊急的安排好了開刀房，然後他被推了出去。

第一次發現死亡離自己那麼近，我非常慌亂，在孩子面前不敢表露，但實際上整個人完全無法冷靜下來。

第二床的媽媽也很怕，但他看過的事情比我多（畢竟當時我還是個新手啊），我記得她在病房外堅定地抱住我，叫我不要哭。我也還記得那個晚上我崩潰的在樓梯間打電話給約克，連話都說不好，只一直重複的說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，他們不知道怎麼了。

然後，沒有然後了。

那張床空了兩天，有天我不在的時候，發現他們收拾了留在那裏的行李；再過了一天，新的病人入住。

我再也沒有第三床男孩的消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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後來又過了一年，我還是經常要帶著孩子住院。認識了一些同樣情況的病友，照顧者通常都是媽媽，大家也常常聊天打氣。

有一個女孩得的是骨癌，但她非常優秀而且有禮貌，治療好之後考上北一女。

結果在高三那年，她又復發了，而且這次轉移到肺部；我就在那時候認識她的。

通常已經就學的孩子其實也不會放棄學業，我還記得那時候和她同房，醫院方面會安排老師來幫這些孩子繼續上課，她的英文發音之標準與程度之高，讓我非常驚訝。

後來過沒多久，這女孩多了一個小學妹。

小學妹是國中生，原本是田徑健將，有天跑步到一半跌倒骨折，才發現也是骨癌要入院治療。

兩個孩子狀況相似，所以我也常常看到他們兩個在一起相親相愛的聊天，彼此鼓勵，就像姊妹一樣。

後來這個小學妹的情況不好，醫生決定動手術把她長腫瘤的那部分腿骨切除。

到這邊都還好（是嗎），但切除後需要做一件非常殘忍的事，就是為了讓她的骨頭癒合良好，需要有家人每天幫她用外力用力擠壓傷口。

我記得那時候小學妹他們住在單人房，從病房外散步經過，會聽到媽媽在裡面說：好！我現在要開始壓了，你不要動！

然後小學妹會崩潰大哭說不要！媽媽拜託你不要！啊啊啊啊啊啊！

接下來是一連串撕心裂肺的尖叫聲，媽媽哭了，孩子哭了，我在外面聽到也心好痛。

這樣的場景每天都至少要出現一兩次。

有一天她們剛結束，我在茶水間看到小學妹的媽媽，痀僂著身體，憔悴不堪的倒著水；我忍不住過去抱住她，跟她說你辛苦了。

然後我們兩個人抱著哭了一陣子。

她擦擦眼淚跟我說謝謝，又回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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那兩年我加入了一個LINE的群組，認識了一群有同樣狀況的病友，大家彼此在LINE裡聊天，講著言不及義的五四三。

群組的組長是判斷，是一個身體狀況其實很差但是樂觀無比的女生。

我還記得那段日子大家嘻嘻哈哈，直到有天晚上聊到大家的病情，判斷突然傳了她當時皮膚狀況的照片，我看到的瞬間也是馬上落淚。

那是一隻血跡斑斑的腿，各式各樣新的舊的傷疤結合在一起；可以想見腿的主人有多痛苦，但她卻一直都是帶著笑跟大家聊天，陪著大家一路走過。

後來經歷的事情我不想再多說，但判斷已經當天使了；一路看著她走過來，看她那麼努力的求著生路，經歷了人所不能經歷的痛苦，仍然離開了大家。

群組中的人來來去去，有好好活著的，也有已經離開的；但我一直到現在，還是常常想起她，想著她明明那麼痛苦，卻完全不放棄任何一絲求生的機會，義無反顧地選了最辛苦的一條路走。

想著她即使已經痛到哭了，在群組中還是哈哈哈的鼓勵別人。

要說對我人生影響最多的人，她絕對是其中之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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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家都說我樂天到驚人，但前面寫了這麼多，我只是想說在經歷了那兩年後，我對生命的看法已經有了全然不同的觀點。

回顧自己一生，除了年輕時因為失戀而曾經一度想了結自己生命之外（爸媽對不起），之後的日子順風順水。

我該玩的也玩夠了，該見識的也見識過了（大概啦），現在在我身邊，我愛的人都愛我，我也愛每個值得我愛的人。

我是非常幸福的。

我的生命，隨時要結束在哪個時刻，我都不會後悔。

其實死有甚麼難的呢？死了真是一了百了；會感到痛苦的，從來都是還活著的人。活著就會有慾望、有貪求、有想要達成的目標；想要而不可得，最痛苦。

我覺得我這輩子到目前為止，真的很足夠了，剩下的日子都是多的，都是我撿到的。

所以回到這篇文章的最開始，嘿，我想跟你說，不要給自己壓力，多的都是撿到的。

不要加油也討厭集氣。

不要說你想為了先生和小孩而活下去。

你想活下去，只是因為你想活。

就這樣而已。

祝好。